浸染著花香和溫暖的“魚肚白”
多年以前,求學的時候,有一次坐江輪經過長江三峽,夜泊奉節(jié)。只見兩岸連山,夜色如墨,不見星月。下船登岸,隱約可見山頂集鎮(zhèn)上的點點燈火,層層錯落,掛在高高的夜幕上,恍如天上的街市。沿著青石板山路,拾階而上,挑燈夜市中到處是叫賣茉莉花環(huán)和手串的小販。小姑娘們把花戴在頭上,人頭攢動,宛若連綿的花海。直到多年以后,記憶中的夜色與江火,仍清晰如昨,還有漫長蜿蜒的階梯路,和著夜空中彌漫的茉莉花香,一并沁入腦海。
夜色稍退,天色未明,客輪再次起錨前行。江風獵獵,濤聲隆隆,站在甲板上,看遠處晨霧茫茫,在江面和山間氤氳繚繞;身邊江水如緞,帶著巨大的漩渦,厚重地卷向前去。時光緩慢流動,天青轉淡,只見兩岸清榮峻茂,林寒澗肅,連綿高聳的群峰上,一線天空正露出魚肚白,昭示著沉沉黑夜就要過去,黎明即將來臨。
那時的我們,恰同學少年,初涉醫(yī)學,少經人世,尚不知道照耀人間的、醫(yī)學的天空是怎樣的色彩;蕓蕓眾生,面對塵世的苦病傷痛,求醫(yī)求生之路是如何的曲折坎坷、悲辛明暗;渺小如我,從醫(yī)的道路又有多少漩渦暗礁、急流險灘……多年以后才明白,生命的秘密正如江岸群山背后的無邊夜幕,醫(yī)學不過是天邊那一抹淡灰色的魚肚白;生命的歷程是一段蜿蜒向上的階梯,而醫(yī)者手持的燈火與花環(huán),照亮不了整個天幕,而是為路途留下一絲光亮,還有花香和溫暖。
交織著徒勞與希望的“魚肚白”
一個冬日的深夜,急會診一名嚴重小腦出血患者。出血兇猛,病情變化很快,轉入ICU時就已經雙側瞳孔散大、出現(xiàn)腦疝了。醫(yī)生們訓練有素、裝備精良,心跳驟停—硬是按壓回來并安裝上了臨時起搏器,呼吸不好---連接上了呼吸機給氧…但我們深知,生命征平穩(wěn)的脆弱外表下,生的希望已經很渺茫,但不管怎樣解釋,家屬仍然抱定要做手術,試圖借醫(yī)學之手,挽救命運傾覆、滑向深淵的親人,那怕是明知生還渺茫、結局無望。最終還是實施了急診手術,從午夜緊張忙碌到凌晨四點,從小腦足足抽出六十毫升暗紅色不凝血----確實沒有希望了,小腦出血量這樣大的病人基本沒有救活先例。為了這次無力回天的搶救,四個科室十幾名醫(yī)護人員渡過了一個緊張無眠的長夜。我們不知道,等待在門外的家屬如何理解醫(yī)學和疾病的本質與真相,如何感知和判斷自己和親人間的距離,在漫長黑夜里又經歷著怎樣的渺茫期待和痛苦煎熬;我們更無從知道,如病人漸漸遠去的靈魂有知,在這個冬夜又是怎樣的體驗和心情,是徒勞掙扎,還是從容走遠……手術行將結束、縫合切口的時候,天將破曉,從隔壁的另一個急診手術間突然傳出一陣嬰兒啼哭聲,雖不那么響亮清脆,但足以劃破黎明的寂靜。我的心驀然一動,一個留不住的生命在走遠,另一個新的生命正在降生。窗外,夜色尚未完全消散,天邊正微微露出那片魚肚白……醫(yī)學的顏色,是隱藏在生命鮮活美妙背后,生命脆弱不定的灰暗色、是生命盡頭不可抗拒的永恒黑暗。
隱藏著不定與永恒的“黑色幕布”
醫(yī)學,源于人類求食求生和趨利避害的本能,或淺顯或紛雜的不同定義背后,不過是人類生活的經驗積累和理論總結,或是對未知的、或實證或體悟的推測,以及或有意或無意的探求與嘗試。醫(yī)學,源于人類群體面對自然災難和生命無常的互助,或狹義或外延的不同理解之中,依然是對個體生命身心苦痛的安慰和紓解。
醫(yī)學的首要任務是探明痛苦的本質,以導出疾病之解釋和療法,而醫(yī)療,做為人類幼稚之手,在有限的干預之中,也充滿著各種不確定甚至致命風險。我們想象得到,醫(yī)師手持畫筆,魯莽或謹慎,勇敢或猶疑,雖樸素的善意和助人的本心可信,但上帝的調料盒里卻更多的是黑箱般的未知,結果一定是,很多時候試圖把健康蒙塵后的暗灰涂白,卻常常可能涂成了無邊的巨黑。
近百年的進步,醫(yī)學之光熠熠生輝,很容易蒙蔽了大眾和醫(yī)者自身的雙眼。多少人視醫(yī)學之神圣如救世的神燈,似乎所及之處,必定光彩奪目、黑幕盡褪、金石為開。而實質上,所謂的“矚目成就、巨大進展”,只不過是因為人類過去太無知。
相對于生命的復雜,我們對人體和疾病的秘密已經看清了多少?正如《小雅。庭燎》中所述那樣,夜如何其?夜未央。從生命整體來看,醫(yī)學之光閃耀,仍不過是暗夜天幕上點綴的點點燈火,而生命奧秘的背景幕布依然是無邊的黑灰。這是醫(yī)學的真相和理性現(xiàn)實。
淡化了渺小與絕望的“暖色晨暉”
醫(yī)學的天空到底是什么顏色?相對于生命未知的領域,醫(yī)學文明的全部成就和色彩,不過是幾千年、甚至僅僅一百年的人類智慧,在過去幾十億年生物進化的黑幕上涂抹出的一縷灰白色的淡妝。這就是醫(yī)學的本質顏色。面對生命不可抗拒的終極歸宿,醫(yī)學的本質注定了不是治愈,而是撫慰和關懷。
似乎如此渺小和絕望,是不是就放棄了呢?《昆蟲記》的作者法布爾說:“不管我們的照明燈燭把光線投射多遠,照明圈外依然死死圍擋著黑暗。我們的四周都是未知事物的深淵黑洞……但我們都是求索之人,求知欲牽著我們的神魂。就讓我們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移動我們的提燈吧。隨著一小片一小片的面目被認識清楚,人們最終也許能將整個畫面的某個小小局部拼制出來。”點點燈火連接成片,就化作天邊清晨那一抹魚肚白,略帶說不清的煙雨色,也帶著朦朧輕霧般的暖色灰…… 是的,暖色灰。醫(yī)學的神圣,并不在于藥到病除、或起死回生的神奇,而是面對生命終極歸宿的知其不可而為之、向死而生的不息探索,以及對生命的溫暖安慰與悲憫關懷。
所謂明與暗,所謂笑與淚,所謂成與敗,所謂苦與甜……人生和醫(yī)學總在這樣的詞匯中徘徊游離,不會僅僅是非黑即白。它再一次告誡世人,不要試圖用金錢去交換神跡,也不要相信意志能左右黑白。更多的時候,人生就是在最后的黑暗來臨之前,對這一段塵世生命燦爛色彩的珍惜與感受,以及處于灰階交界之時的掙扎和品味。
結語:
醫(yī)學,是生命黑幕中一盞點綴的燈火,是黑暗底色上一抹灰白的淡妝,是晨光熹微時天邊那一片略帶暖色、照亮心靈的魚肚白。
(來源:當代醫(yī)生;作者:空軍總醫(yī)院神經外科 馬宏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