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放射科的一名醫(yī)技人員。放射科的工作并不討喜,有電離輻射的危險,我們形象地稱為“吃線兒”.昨天晚上我值班。從下午四點半接班到現(xiàn)在,接受放射檢查的患者一直絡繹不絕。“如果射線像米線一樣就好了。”我解嘲地想。
這時,電話**急促地響起:“我是急診室,請問我們這里的床旁片兒什么時候能來拍?”急診護士急切地詢問。床旁胸片,顧名思義,我需要推著偌大的機器去病床前,給不能移動的病人拍片子,這是工作中最容易吃線兒的活兒。
我個子小,推機器去做床旁胸片格外吃力。同事們也經(jīng)常調(diào)侃我:“小丫頭還沒床旁機高,遠看還以為無人駕駛呢!”
還不等我答話,透過電話聽筒,我清晰地聽到電話那邊一個尖銳的女聲正在興師問罪:“你們急診照片子的是干什么吃的,這么半天了還不來?!”“聽見了吧?患者家屬正鬧呢!”護士低聲向我求救。
“床旁機被我的同事推去呼吸重癥監(jiān)護室拍片子了,要等機器回來后才能去啊。再好好和患者家屬解釋一下吧,我這里還有好幾個患者等著照片子呢。”我同情地說。掛上電話,我回到檢查床邊,和家屬一起幫助下一個患者上檢查床,繼續(xù)忙著為患者拍片子。
正在我?guī)蜋z查床上的患者擺位置的時候,傳來“砰砰砰”沉重的拍門聲。 我納悶地打開門,看見一個中年婦女怒目圓睜,用質(zhì)問的口吻說:“我們那床邊胸片你什么時候去拍?”
我一愣,嗯,這想必就是剛才電話里那位了。我有些不好意思:“拍床旁的人去監(jiān)護室了,您再等等吧。”
她突然指著我的鼻子喊:“等什么!等人死了你負責啊!我們又不是沒交錢!”
頓時,一股火就像堵在了我胸口似的,但我還是馬上調(diào)整了一下,盡量平和地說:“我也沒辦法,床旁機不回來也沒法給你拍啊,您再等等吧。請別影響正在檢查的患者。”說完,我關(guān)上電動門,繼續(xù)為患者照片子。隔著厚厚的鉛門,還是清楚地聽到難聽的咒罵聲,夾雜著重重地踹門聲。我聽著,忍著……過了幾分鐘,門外,終于安靜了,我暗自長長地出了口氣。
沒多會兒,電話又響了。“這節(jié)骨眼,不會又有病房叫急床旁吧……”我心想著,奔過去,竟然是醫(yī)院行政總值班打來的,“我接到急診一位患者家屬的投訴,說咱們一直沒去給她媽媽拍床旁胸片。是怎么回事?”我腦子嗡的一下像炸開了鍋。向總值班說明原委后,我放下電話,眼淚不自主地流了出來。
吃不上晚飯,吃射線,再忙再累我都能忍耐,克服,對患者能幫就幫,從來都好言好語,不圖患者和家屬的表揚和贊美,只想換患者和家屬的理解,可是,現(xiàn)在,換來的卻是謾罵和投訴。委屈、憤怒,一股腦地涌上心頭。喉頭像卡著東西,咽不下去,吐不出來,我只覺得很累很累。
“大夫,好了么?”躺在床上的病人還等著我去完成檢查呢。我只得擦掉淚水,繼續(xù)工作……床旁機終于回來了,我硬著頭皮去拍床旁片兒。家屬的眼神就像細針一樣扎在身上,讓我抬不起頭來。需要拍片子的是一位奶奶。奶奶體形很胖,可能有近200斤,身上還散發(fā)著難聞的味道。我看了看患者家屬那身名牌戶外裝,又看了看奶奶身上那件皺皺巴巴分辨不出顏色的衣服,突然有些同情奶奶。
為了拍片子,我要在奶奶身下塞一塊很沉的IP板。我想找?guī)褪郑戳丝粗車?,奶奶的老伴痛苦無助地站在一邊,根本幫不上忙。剛才發(fā)脾氣的中年婦女遠遠地站在門口,雙手叉腰,一臉不耐煩地盯著我。我只好喚來急診搶救室的大夫幫我搬動病人。塞板子時,我看到奶奶的臉因痛苦而扭曲,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浸濕了。心底的委屈立刻化作了滿腔的同情。這時,之前鬧事的家屬又指著我說:“你輕點!不然還投訴你!”我沒有理會。
一定是身下多一塊硬板子,感到很不舒服,奶奶的手開始在空中不停地揮舞。無意中,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。我試著縮了縮手,手被抓得緊緊的。“這可麻煩了,曝光的時候你怎么躲?。?rdquo;旁邊大夫好心地提醒我。我輕聲呼喚:“奶奶,聽得見么?”奶奶沒回應,但攥著我的手穩(wěn)定了很多。突然,我覺得奶奶一定把我當成了一根救命的稻草,有了我這根“稻草”,奶奶就能安穩(wěn)、踏實。于是,我想:我應該當好這根小草。想到這兒,我對奶奶的家屬們說:“請你們往兩邊走遠一些,馬上要拍片子了,有輻射!”待家屬走開,我握著奶奶的手按下了曝光鈕。
幾天后,又是我值班。胖奶奶又要照床邊胸片??纯瘁t(yī)囑備注,我不禁念叨:復查,不錯,該是治療后有好轉(zhuǎn)了。
當我推著沉重的機器進病房時,胖奶奶的女兒,那個中年婦女一下認出了我:“又是你!”我微微一笑,準備給奶奶拍片。
這時,室內(nèi)突然彌漫起一股惡臭,正在做護理的護士對我說:“奶奶大便了。先給她弄趕緊再拍片吧。”只見奶奶的家屬們邊捂著鼻子邊躲到房間外面,留在屋里的我看到床邊奶奶的老伴傷心地哭了。護士喚家屬來幫忙,卻沒人應聲。我說:“別叫他們了,我來幫你。”
奶奶被挪動的時候,一只手又在空中亂舞,我明白她在找什么。我抻下手套,主動伸過手去,再次握住了奶奶的手。
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,奶奶的手越來越熱,握得越來越緊。“奶奶,您看您多大勁啊,肯定是快好了。”我對著奶奶的耳朵喊,奶奶的眼里噙滿了淚水……
后記:醫(yī)院是人性的放大鏡
這是北京朝陽醫(yī)院何田在《急診室的故事》一書中的敘述。醫(yī)院是人性的放大鏡,這個故事很短,卻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罪惡與丑陋,親情的冷漠與自私,醫(yī)護的委屈與無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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